“善哉,夫人。你也不免落了俗套了!那些事情,我刚才倒是想过一下,如今倒不想了。我在想着苏曼殊的两句诗。我念给你们听:‘春雨搂头尺八箫,何时归看浙江潮?’看见这样的大水,我就想起观潮来。要看水,就得赶八月十八回去看钱塘江的潮水!”
大家又挨着这个题目,谈笑玩乐了一番。宋以廉兴致还没有低落,又提议乘坐电船去小帽冈震光小学那边去看看。陈文婷一来有些累,二来觉着丈夫在身边,见了周炳怪没意思,就嚷着想回家。大家也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儿,就相跟着回到船中。这场正规的水灾巡视,就这样子结束了。
后来陈文婷才知道,就在他们坐电船回家的时候,胡杏在小帽冈那边表演了一手惊人的绝技。可惜他们急于要走,错过了一个难逢的机会。一想起来,她就后悔得什么似的。原来他们在大帽冈这边的大茅棚里巡视的时候,周炳、胡柳、胡杏三个人也在小帽冈那边的震光小学的各个教室里来回巡视。这样的巡视,已经成了他们三个人日常的功课。大体说来,小帽冈震光小学的每一个教室的情况,都跟大帽冈那边差不多。书桌上、长椅上、黑板上、门板上、地面上、过道上,到处都挤满了酸臭、破烂的活人。他们有蹲着的、有坐着的、有站着的、有走着的,可多数还是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动。那呻吟、那叫唤、那咒骂、那梦话,此起彼伏,嗯嗯不止。他们三个人一家、一家地问过去:有要做的事儿就给他做一做,有要茶、要水的就给他斟一点茶水,有爱诉冤苦的就陪他多坐一会儿,说上几句话儿。大伙儿看见他们来了,都十分高兴,就是饿坏了、病坏了的,也要挣扎着爬起身来。今天,胡杏也跟昨天一样打扮:打着赤脚,穿着黑地白柳条大襟衫裤,那剪短了的头发蓬蓬松松地竖在头上。跟昨天不同的,是她手里拿着一个蓝花瓦碗,碗里盛着八分满稀饭,上面拿个红花碟子盖着。她的人缘之好,是没法儿说的。她到何家四伯那里,那里就有了笑声,好像她把一阵香风,带到那酸臭的角落里去了。她对着胡家八叔望一眼,那个人就舒服了,什么痛苦灾难都减轻了,好像她那黄金色的圆眼睛发出一种热力,好像她那尖下巴的莲子脸儿发出一种强光,赶是了周围的郁闷的水气,穿进了他的胸膛。她在三姑床沿坐下,就是病得神魂不定的三姑,也清醒了过来。这时候,三姑真觉着金子不漂亮,银子不漂亮,就数旧柳条布衫溧亮,就数不曾修饰的蓬松短发漂亮,就数涂了泥巴的、病后欠补的、黑中带红的脸孔漂亮。走到最后一间教室,胡杏悄悄地在六婶的身边坐了下来。周炳和胡柳站在她的后面。大家都没有说话,六婶自己却醒了。胡杏拿个调羹把那碗稀饭一羹一羹地喂她吃。吃完了饭,她两只眼睛愣愣地望着胡杏出神。她想胡杏要不是天仙下凡,绝不会有这么大的命数,这么好的脾性,这么出众的人才。她想这样的人才,只有龙舟歌、木鱼书里面才找得到,绝不会在肮脏破烂的冲边小巷里长出来。她想真是说也没人信:周炳的英俊、胡柳的美貌,已经是长绝了的,可拿胡杏一比,又把他们比下去了呢!她一边胡思乱想,一边拿手在胡杏身上又摸又捏,好不心疼。慢慢地,她的手不动了,她又想起自己那可怜、命苦的遗腹女儿小妙子来了。六叔已经死了三年,要不是为了这一块肉,六婶自以为准活不下去的。可是那天晚上,她母女俩从水里爬出大门口的时候,六婶在黑暗中叫门槛绊了一跤,她的手一松,手里抱着的命根子就叫水冲走,不知去向了。她不顾死活地钻进水里,一下子就昏迷过去,后来才叫别人救了起来。……如今她一想起她的永远不再回来的小妙子,就放开嗓子,嚎啕大哭。胡杏想起那剥壳鸡蛋一般的小女娃子,也满眼含泪,说不出一句话来。大家默默相对,伤心了一阵子。六婶忽然挣扎着要坐起来,又四处搜寻,说她有一枝银簪子,要他们替她拿去变卖,买一点米,又买一些纸钱回来,烧给她的小妙子。后来找不到,她就沉痛万分地说: